當“一分鐘看完名著”受到追捧，短平快成為日常節奏，讓自己慢下來，花時間去細細品讀一闕詞，是否值得？

在這位人大老師的課堂上，或許你能找到答案。

他用繁體字寫豎排板書，仿佛古老的線裝本呈現在眼前；他吟詩、誦詩、唱詩，課堂常傳出“歌聲”陣陣，其間穿插幾近失傳的入聲字，詩詞的韻味盡在抑揚頓挫、跌宕起伏之中。

他就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朱子輝。今年是他開設“《人間詞話》品讀”課程的第五個年頭，在這門深受同學們喜愛的本科生通識課上，師生一同盡興徜徉于古典詩詞的世界。

學生們對這門課程的評價濃縮于“生活”一詞：“老師不僅是在講課，更是在教會我們如何生活，如何在這個世界里安放自己”。

去模式化的課堂：生活體驗的自然流淌

“有多少同學在清朗的月夜，駐足觀察過教二草坪一葉草上的露珠所折射出的月光？”講到《人間詞話》第二十則“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一句時，朱子輝拋出這樣的問題。

他的辦公室在人文樓7層，早春時節，可見窗外鳥雀忙碌銜巢，在春寒料峭中散發勃勃生機。課上，他描述自己的細致觀察，幫助同學們更好理解名句中蘊含的生命氣象。

朱子輝的課堂上沒有幻燈片、沒有講稿，只有背后的一塊黑板，和手里一卷薄薄的《人間詞話》。從詩詞本身到文學名著再到人生經歷，他旁征博引、娓娓道來，講到重點難點，便多花些時間與同學們一遍遍品讀咂摸。興之所至，他會帶領學生吟詠詩詞，音韻婉轉悠遠，令人沉醉其間。

外國語學院2023級本科生卜京非常喜歡這種“即興而成”的課堂，并不單純拋出知識點，而是分享對詩詞、對人生的感悟和理解，“聽課時總會不由自主地陷進去，得到精神的休憩”。

“即興”并不意味著沒有精心準備的教案，而是在朱子輝的理解中，詩詞的“境界”在于真情流露，是一種面對生活的自然感發。備課時，他會對文本反復研讀琢磨，同時進行大量拓展閱讀，但這些年教學經驗的積累讓他更注重授課的“現場感”和“體驗感”，堅持融入自己的生命感受，引導同學們對生活產生真切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思考。

（《人間詞話》品讀課程現場）

周五中午的這堂課恰逢陰雨，教三窗外雨絲如簾，講到馮延巳《南鄉子》中“細雨濕流光”的名句，朱子輝為同學們吟誦全詞，入聲字頓挫有力，“茫茫”二字又不絕幽遠，高低錯落間，詩詞最純粹原始的韻律之美自然顯現。

文學院2021級本科生郭玉課后找到朱子輝，感慨道：“通過您的吟誦，我才明白為什么用‘聲情并茂’評價古詩詞。”李白的豪放飄逸、杜甫的沉郁頓挫……語文課本里的概念在吟誦中變得具體可感；或激昂、或哀怨，情感也在音韻中具象化地流淌而出。朱子輝認為，這種傳統的吟誦方法，能夠讓學生在聲音傳達中對詩詞的寫作風格和美學特征有更為具體的把握。

（朱子輝在課程群中作吟誦示范）

一次偶然旁聽，讓高瓴人工智能學院2022級博士生楊鎬喜歡上了吟誦，他把吟誦帶到自己的生活中，當成科研間隙放松心緒的“調節劑”，空閑時常常涵詠練習。

不灌輸艱澀枯燥的詞學理論，而是引導學生對詩詞、對生命進行直接的審美感受和思考，這是朱子輝的教學理念。“本科生通識課，還是以激發興趣、培養閱讀習慣為主”，朱子輝表示，“一定要結合生動的例子，培養他們對母語、對文學的熱愛，這種塑造是潤物無聲的。”

保持一顆“能感”之心

“朱老師，生態環境學院門前的玉蘭花開了嗎？”今年3月，一名畢業多年、不常聯系的學生突然給朱子輝發來微信，讓他十分感嘆：“如果我不教詩詞，也許就會想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但那一刻我特別感動，這位同學不一定會寫詞，但他有‘詞心’，對人世間有牽掛和深情。”

在朱子輝看來，一顆敏銳、細膩而善感的“詞心”是詩詞的最高境界，他要求學生們做到“能感”：深入生活、熱愛生活，對宇宙人生有自己真切的認知與感受，從細節中讀出生命的力量。

2024年，中國人民大學寫作與表達中心正式成立，開啟寫作育人模式的創新探索。在中心的“自我認知與情境寫作”課程模塊下，朱子輝開設了古典詩詞創作課程。

（朱子輝在中國人民大學“新時代寫作育人”交流論壇上分享課程情況）

在這門定位為基礎寫作訓練的課程上，朱子輝鼓勵學生們“寫生活中平凡的自己”，反復強調要“去寫生活，去寫你熱愛的生活”，拋開功利心、慢下來發現美的細節。從品讀到創作，對生活趣味和生命力量的感受一以貫之。

在這里，萬事萬物皆可入詩：數學期中考完，“見風和日暖，世界可愛”；午睡醒來、踏雨赴課，“恍回高三春季”；為英語課展示苦練，“見同窗風采卓然，自覺技不如人”，還有假期的出游踏青、引發鼻炎的柳絮、運動會前的夜訓……稚嫩的詩作中，畫面躍然眼前，真切動人、富有生氣。

（部分課程學生們的詩作）

朱子輝經常向同學們傳達自己的理念，“詩無定法、唯一的標準是真誠”，他評價學生們的習作“明媚、溫暖、開闊”，課程群中，他會對每篇習作修改點評，有時還以詩唱和，師生有來有往，頗有“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感。

（師生在課程群中交流）

有畢業學生感慨，如今尚能保持一顆“能感”之心，最得益于大學時代朱子輝的每一堂課。當AI大模型也能揮灑自如、潑墨而就，當“文科無用”的論調甚囂塵上，對世間萬物細膩的感知、建立在生命體驗基礎上的批判和思考更像金子般可貴。

“技術越無所不為，越需要人文學科加以規約”，朱子輝認為，人工智能浪潮下，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反而愈發凸顯，“人文教育給學生帶來的對美的感受和珍惜，能讓技術擁有溫度，這是人工智能永遠無法代替的。”

在詩詞中尋找生活的“別處”

每學期初，朱子輝都向學生們亮明基本觀點：“《人間詞話》，話的是‘人間’，它不僅是一本詞學理論著作，更是一本由于思考‘人間’而尋覓人生如何安頓的著作。”

“詩意地安頓生命”是這門課程緣起至今始終未變的母題。

2020年春季線上教學期間，朱子輝受邀成為人大學子的“領閱人”，在12天的時間內領讀《人間詞話》這本人文經典著作。

結合當天閱讀內容，朱子輝會提供參考文獻和思考題，晚上的在線答疑時間，他與300多名學科背景各不相同的學生相聚在云端，接住他們潮水般涌來的困惑，談詩詞、談歷史，關乎社會現實，也關乎學業和人生選擇，討論異常熱烈，有時甚至能到凌晨一點。為了不吵到家人，朱子輝帶著電腦躲進家中廚房，方寸之間，心卻暢快酣然。

閱讀計劃結束后，一名學生留言道：“我以后也會帶著這份對古典文學之美、對生命之美的熱愛，繼續詩意地生活下去。”

（《人間詞話》品讀課程現場）

這次教學相長的愉悅體驗后，朱子輝向教務處申請開設了“《人間詞話》品讀”課程，關于《人間詞話》的理解體系也慢慢建立起來。“這幾年講《人間詞話》，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意識到《人間詞話》的重點在‘人間’，最終是要通過文學藝術，建構出每個人心中的新世界。”

慕名前來旁聽的北京大學碩士生王可奕課后很受觸動，她認為，朱子輝的課能夠幫人找到文學這個“出口”，擺脫生活中產生的迷茫和彷徨，獲得慰藉。

科研受阻時，楊鎬會想到朱子輝講“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時勉勵學生以平和淡然的態度應對人生低谷，“哪怕葉子凋零，也依然要有登高的勇氣。”

文學院2023級本科生郭恒江曾對詩歌望而卻步，認為其“復雜而高不可攀”，但在朱子輝的鼓勵下，他開始嘗試用文字記錄校園生活點滴，“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要追問意義，寫詩就是一種純粹的、無關世俗的追求”。

（學生們進行結課展示朱子輝點評詩作）

學生們把從詩詞中感受美、用文字記錄美的方式延續在課堂之外，尋找生活的“別處”，這是朱子輝最希望看到的。

在人大教書十余年，朱子輝從未感到厭倦，而是“常讀常新、常講常新”。他認為，自己只是學校的一名普通教師，“只想專在一個領域，踏踏實實把課教好”，他始終珍惜自己的“幸運”——能夠做熱愛的事情，并把熱愛傳遞給學生。

當你匆匆忙忙、偶感困惑，或許可來朱子輝的課堂一觀——它不提供標準答案，卻教會人如何用詩意安頓生命；它不追求速成的“干貨”，卻在俯仰之間、平仄之中悄然重塑心靈的世界。

在語言逐漸走向娛樂化、直白庸俗化的當下，以傳統方式帶領青年學生們品讀詩詞、嘗試創作，朱子輝曾感到忐忑不安，但學生們發自內心對課程的肯定，讓他再次看到漢語言文字的魅力——雖歷經數千載，也曾染滿塵埃，但依舊在華夏兒女的心中生生不息。

“作為一個古典詩詞與傳統文化的傳播者，此生若能在學生的心田里種下一顆顆文化的種子，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漢語言文字之美，讓他們學會敢于運用這種美的語言去表達自己的生命，與宇宙人生進行最真誠的對話，還有什么比這一理想和追求，更令人激動和振奮呢？”